翌日清晨,天色未明。府邸内,一宿没怎么睡好的欧阳修只感觉刚闭上眼睛,就到了要上早朝的时辰。叫醒他的老仆捧上热水巾帕准备供他擦脸,神情却很怪异。“何事?”欧阳修正睡眼惺忪地整理里面的衣衫,见老仆神色异常,不由蹙眉。老仆的面色跟白霜似的,嘴唇嗫嚅着,半晌才挤出声音:“昨夜不知何时,府邸周遭墙上,贴满了好些纸,还有是从墙外直接扔进来的,老奴已让人趁天色未明赶紧清理,但那墙上浆糊未干,一时难以尽除.”欧阳修的动作一顿。“写的什么?拿来给我看看。”“其言辞极恶毒,颇为不堪入目。”“拿来。”老奴无奈,只得去墙外给他撕了一张。欧阳修接过来,看到纸上的标题,眉头便瞬间一皱。上面赫然写着。——《祭欧阳修文》。他早就知晓此番黜落太学体必将引来狂风骤雨,却未料这报复来得如此之快,如此卑劣。欧阳修平息怒火后,淡淡道:“无非是落第举子泄愤之举,现在报开封府也抓不到人,由他们去,清理干净便是,勿要惊扰内眷。”“可是。”老仆愈发焦急,“只怕您上朝路上”“哼。”欧阳修冷哼一声,擦完脸整理好袍袖,神色恢复一贯的镇定。“魑魅魍魉,何足道哉。”然而,欧阳修的镇定在出府后没多久便被打破。他的马车刚转入御街不久,便被人认了出来。数十名落榜的太学生,早已候在此处,他们身着襕衫,却毫无平日的斯文气象。“是欧阳老贼的马车!”“嫉贤妒能!蔽塞贤路!”“黜落我等,尔之丑行,天地不容!”“滚出来说清楚!为何尽黜太学生!”污言秽语如同腐臭沟渠中涌出的蚊蝇,嗡然炸开,铺天盖地而来。他们不仅辱骂,更有人将早已准备的烂菜叶、臭鸡蛋,奋力掷向马车。“啪!”一枚臭鸡蛋砸在车厢上,黄白黏液顺着窗棂缓缓流下。马车被迫停下,车门紧闭,欧阳修端坐其中。他能清晰地听到轿厢被杂物击中的闷响,听到那一声声淬毒般的诅咒,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,指节有些发白,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。听着这些声音,欧阳修并非毫无感触。被人如此辱骂,纵是铁石心肠,亦难免波澜。但他更深知,自己所行之事,绝非出于私心革除文弊,倡明古道,乃是为国取士,为文坛正本清源!此心此志,可昭日月,岂是区区谤讪所能动摇?只是士风之偏激,竟至如此地步了吗?竟让这些读书种子,行此等市井无赖之举?马车外,喧嚣愈烈。御街上几个街司逻吏见状连忙上前,试图驱散他们。然而,这群落榜的太学生人数既众,又自持士人身份,料定逻吏不敢对他们动用真正厉害的手段,竟是推搡着逻吏,步步紧逼。几名逻吏投鼠忌器,只能勉力招架,场面混乱不堪,根本无法有效制止。诅咒声、谩骂声、推搡声、逻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,将清晨御街的肃穆庄严击得粉碎。欧阳修也不好出去,只能待在马车里。好在没过多久,附近巡逻的兵丁就到了,这些闹事的太学生们一哄而散。因着起的有点晚,路上又耽搁了,等欧阳修在宣德门外下车,徒步穿过端礼门赶到官员们等候早朝所待的待漏院的时候,文德殿已经响起了三更鼓声,这是提醒朝臣们该排队上朝了。欧阳修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,将方才路上的烦乱之感强行压下,找到自己的队列位置,跟着众臣迈步穿过文德门,进入文德殿。文德殿内,文武百官依序肃立。檀香袅袅,却压不住那股暗流涌动的紧张气氛。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在欧阳修身上,有关情,有审视,更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。果然,常朝礼仪甫毕,一道身影便手持笏板,稳步出班。正是枢密使贾昌朝,他已年近六旬,须发灰白。“陛下。”贾昌朝躬身行礼,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,“昨日礼部省试张榜,京师哗然,数百太学生伏阙讼冤,舆情汹汹。”“臣闻此番省试,两千余举子,录取者三百七十有三,然京师太学生,竟无一人登榜!此事实在蹊跷,令人匪夷所思.太学乃国家育才之重地,太学生皆一时之选,纵然有人学问不精,何至于全军覆没,无一幸免?”贾昌朝抬起头,目光似无意般掠过欧阳修,继续道:“臣非质疑考官公允,然则结果如此极端,难免令天下士子心生疑虑,以为朝廷刻意打压太学,寒了天下向学之心。如今群情激愤,非止于斯文扫地,更恐伤及科举取士之公信,动摇国本。”他顿了一顿,声音愈发沉痛而恳切:“为平息物议,彰显朝廷至公之心,臣冒死恳请陛下圣裁!此次省试结果恐有失察偏颇之处,宜暂缓殿试,着有司详查考卷,若确系黜落不公,则当废止此次排名,另择贤能,重开贡举!”“臣附议!”“贾枢相所言甚是!”“陛下,此事关乎国体,不可不慎!”瞬间,数名与贾昌朝交好、或本就对欧阳修不满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。朝堂之上,顿时形成一股要求重考的巨大压力。欧阳修面色沉静,但紧握笏板的手指微微用力,他深知贾昌朝此举,表面喊的是为国为民,实则是借太学生之事,行党同伐异之实。而贾昌朝的真正目标也不是他,是文彦博、富弼。只有拿这件事情来做攻击的由头,将事情扩大化,才好借机去攻击宰相,由彼取而代之。然而,未等欧阳修出列辩驳,另一人已抢先一步。只见右谏议大夫、权御史中丞张昪迈步出班,朗声道:“陛下,臣以为贾枢相此言谬矣!”张昪是范师道和赵抃的上司,扳倒宰相刘沆和枢密使狄青、王德用,他出力最大。按照此前张昪的设想,刘沆的位置被王尧臣递补后,枢密院整个都空了,他是有机会进一步成为枢密副使亦或是权枢密使的。可惜想法很美好,现实并没有按照他预想的发展。狄青和王德用的枢密使位置,被贾昌朝和韩琦占了,而枢密副使,除了提了一个知兵的田况负责枢密院日常事务,还有个走文彦博关系的程戡。而在刘沆拉着御史台自爆之后,张昪手下的得力干将们还纷纷被贬出京,张昪什么都没捞到。可以说,付出巨大,颗粒无收,一番努力全为他人做了嫁衣。但不管怎样,张昪还是没灰心,他下一个目标就盯上了声名狼藉的贾昌朝。而张昪作为范仲淹的儿女亲家,跟欧阳修的关系其实一直都不赖,所以这时候面对贾昌朝的诘难,选择了拉欧阳修一把。“省试阅卷自有法度章程,欧阳学士奉旨掌文衡,兢兢业业,与诸位考官焚膏继晷,秉公评判,我听闻所黜落者,皆因其文风险怪奇涩、空洞无物,不合‘明道致用’之旨!此正为革除积弊、端正学风之壮举,何来失察偏颇之说?”张昪转向贾昌朝等人,言辞犀利:“莫非只因黜落者是太学生,便可无视其文章劣质,反而要责怪考官秉公执法吗?若依此论,往后科举是否需为太学生单设名额,方算公允?如此,朝廷抡才大典,岂不成了笑话!”“张中丞!”贾昌朝门下的一位官员立刻反驳:“欧阳修矫枉过正,手段酷烈,已是朝野共识!其以一己之文学好恶,凌驾于国家取士大法之上,岂是为公?分明是借机铲除异己,打压不同文风!”“荒谬!”枢密使韩琦亦出列声援欧阳修:“文风关乎世道人心!‘太学体’流毒已久,使学子竞相模仿僻典怪辞,不求经义本真,长此以往,士风败坏,人才凋零,此才真正动摇国本!欧阳学士力挽狂澜,正本清源,功在千秋!岂可因落第者喧哗,便否定考官心血,否定朝廷革新之志?”双方各执一词,引经据典,争论愈发激烈。贾昌朝一方咬死“太学全军覆没不合常理”、“欧阳修排挤异己”,要求重考,而反对他的人则坚持“黜落有理”、“革弊必须雷厉风行”,维护省试结果。殿内一时唇枪舌剑,气氛剑拔弩张。御座之上,官家赵祯始终沉默地听着,面容在旒珠后看不真切。又过了一会儿,直到争论声稍歇时,他才缓缓开口。“众卿之意,朕已明了。”他先看向贾昌朝等人:“太学生伏阙喧哗,乃至辱骂大臣,此风不可长。朝廷取士,自有法度,岂能因落第者喧哗便轻易更张?若开此先例,日后科举,但凡不如意者皆可聚众胁迫朝廷,纲纪何存?至于省试结果,乃众考官连日辛苦所定,朕信其公允,重考之议,不必再提。”此言一出,贾昌朝等人面色顿时难看起来。但官家金口已开,他们也不敢再强辩。然而,赵祯话锋随即一转,目光落向欧阳修身上:“欧阳卿。”欧阳修立刻躬身:“臣在。”“此番黜落,于太学生而言,确属过于酷烈,矫枉过正,亦非朕所乐见。”赵祯的语气听不出是否不满:“朕闻阅卷之中,确有考官,持论过于严苛,乃至吹求字句。此岂是公允取士之道?恐寒了士子之心。”欧阳修心中一凛,知这是官家既要保他、保改革成果,又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,找台阶下。他垂首道:“臣确有疏失,请陛下责罚。”赵祯微微颔首,似是对他的态度满意。嗯,经历过了十几年前那场《朋党论》事件之后,赵祯对欧阳修的要求已经变得很低了“朕知卿本心为公,然则,有过当罚,此次省试中,判卷确有失当、过于偏颇之考官。”赵祯略一停顿,吐出了包括梅挚在内的几个名字。“贬黜出京,外放州县任职,以儆效尤,亦平物议。”“另外,朕方才听说有太学生在御街上辱骂欧阳学士之事,此事着由开封府查办,查实参与者一律逐出太学至于昨日叩阙的太学生,就不必追究了。”这番处置,可谓精心平衡,既坚决维护了省试结果的权威,否定了重考的可能,保住了欧阳修和文风改革的大局;又通过惩罚几个“下手过重”的执行层考官,给了太学、给了贾昌朝等反对派一个交代,平息了部分怨气;同时,昨天闹事的太学生都放过,但今天还蹬鼻子上脸的则统统处置。贾昌朝等人张了张嘴,终究无法再反驳。官家已采纳了他们“处置不公”的部分意见,却彻底否决了其核心的“重考”要求,他们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。欧阳修心中五味杂陈,既感激官家对他过激之举的回护,又对那些因严格执行标准而遭贬的同事感到愧疚,更对朝中对革新的阻力之大有了更深体会。他深深一揖:“臣,遵旨。”赵祯疲惫地说道:“此事就此了结,殿试筹备照旧,于三月初五举行,不得延误。”嘉祐贡举的风波算是暂息,但其实庙堂诸公都知道,眼下朝堂的人事之复杂、派系之纷繁,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自官家亲政以来之最保守派的贾昌朝等人,庆历新政派的富弼、韩琦等人,中立派的张方平等人,以及始终被官家按着不启用的宋庠等人,互相之间全都充满了矛盾。接下来不同派系之间的博弈争斗,只会围绕着各种事件愈演愈烈,而且不斗个你死我活,只留下一个赢家,是不可能结束的。早朝又议了不少事情,譬如讨论占城国进奉使蒲息陁该如何赏赐这个倒霉蛋到达太平州时,江岸崩塌,他携带的行李和大量贡品全都被沉入江中,吓得不敢回国了。总之,杂七杂八议论完,上午都快过半了。赵祯回到禁中睡了个回笼觉,因为精力很差,所以睡得有些久,一醒来都已经到了中午,用午膳也没吃几口,就看着桌上并不丰盛的菜肴发怔。今日朝会上,太学生叩阙风波虽暂息,但贾昌朝等人借题发挥党同伐异,以及因为欧阳修不按他心意来带来的后续麻烦,都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倦怠。国事如乱麻,臣工各怀心思,还都是聪明人。他这天下至尊,有时竟似那扯线傀儡,处处受制,难得清静。赵祯挥退了左右,只留邓宣言在远处静候,自己则信步出了殿门,早春凉风拂面,略略吹散了些胸中郁结。不知不觉,竟走到了天章阁附近。“官家可是要召见哪位学士?”邓宣言悄步上前,低声询问。赵祯脚步未停,只淡淡道:“去杨安国值房看看。”杨安国以翰林侍讲学士身份“判国子监”,但在禁中另有当值之所,便于经筵侍讲。此刻他正埋首于一堆经籍注疏之中,听得门外动静,抬头见是官家亲临,慌忙起身迎驾,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喜。“臣不知官家驾临,有失远迎。”“罢了。”赵祯随意摆摆手,自顾自地在房内一张圈椅上坐下,神情慵懒,“今日心里烦闷,想起杨卿此处或可得片刻清净。”杨安国何等机敏,立刻心领神会。他一边给官家点茶,一边躬身笑道:“官家日理万机,忧劳国事,实乃万民之福。然圣体亦需珍重,些许烦忧,不过如春日薄雾,阳光一照,自当散去。”他这话语质朴,甚至带些粗浅比喻,却正搔到赵祯痒处。赵祯哼了一声,并未接话,但紧绷的神色却肉眼可见地松弛了几分。随后,他接过对方奉上的热茶,却不喝,只望着氤氲的热气出神。杨安国也不多言,只捡些朝野间无关痛痒的趣闻轶事,或是符合谶纬之说里预示祥瑞的各地奏报,慢声细语地闲聊着。他的话没什么深度,更无甚创见,但贵在态度恳切,语气温吞,如同给猫顺毛一般,一点点抚平人心头的不顺。过了会儿,赵祯忽然开口:“你对昨日之事怎么看?”杨安国心中一喜,知道机会来了,面上却愈发恭谨:“官家洞见万里,臣不知道此事谁对谁错,不过从这省元人选来看,欧阳学士还是为国取材的。”“哦?”赵祯挑了挑眉,似乎提起些兴趣,“怎么说?”赵祯身为官家,哪怕有宰执们分担,“日理万机”依旧不是虚言。所以不到殿试那一步,不清楚这届考生都有谁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,而即便昨天礼部省试放榜,惹得太学生集体叩阙的事情闹得很大,但实际上礼部呈上来的名单,他压根一眼都没扫。“是之前写《仲达论》的陆北顾。”“他便是此次省试的省元?”赵祯颇为惊讶。“正是此子!”杨安国语气顿时热烈起来,仿佛与有荣焉。“官家,此子非但才思敏捷,学识渊博,更难得的是见识宏远,心性沉稳。臣观其文,有经天纬地之志,察其行,非轻浮狂悖之徒。年仅十八便高中省元,实乃天赐我大宋之栋梁才!假以时日,必为国之柱石!”他偷眼觑了觑赵祯神色,见官家并未露出不耐,只是静静听着,便知火候已到,遂将思忖已久的建议和盘托出。“官家,如此良材美玉,若按常例放任州县磨勘,未免可惜。臣斗胆进言,不若仿效真宗朝晏殊故事,殿试由陛下钦点,将其擢入馆阁,授一清要馆职,如秘阁校理、馆阁校勘之类,使其得以博览禁中藏书,亲近圣颜,聆听教诲。如此,既可令其才学得以深造,更能使其早日成为陛下肱骨,为君分忧,为国效力,岂不两全其美?”赵祯闻言,目光落在杨安国脸上。馆阁,乃储才之地,天子近臣之阶。将一名新科省元在殿试后直接放入馆阁,无疑是一种超擢,更传递出非同寻常的圣眷。赵祯自然明白杨安国此举有为国子监增光的私心,更有将陆北顾纳入其羽翼的意图,但此言确实也切中了赵祯的一点心思.经过今日朝争,他愈发觉得朝中需要一些新鲜血液,需要一些真正有见识、能做事,而非只会党争或空谈的年轻人才。陆北顾的《仲达论》他印象深刻,其关于制度与人才的见解,远超同龄人,甚至许多朝臣亦不及,若真如杨安国所言,其人心性亦佳,倒确实是可造之材。殿内静了片刻,只闻窗外春风掠过竹林的簌簌声。赵祯并未立刻表态,缓缓端起茶杯,呷了一口后,才似是而非地淡淡道:“朕知道了。”杨安国心下稍定,知官家虽未明确应允,但已将此事记下,这便是成了七八分,他也不敢再聒噪。喝完茶,赵祯放下茶杯站起身,似要离去。而行至门口,他忽又停步,像是随口一问:“此子师从何人?”杨安国忙答道:“据臣所知,此前曾在国子监博士周敦颐处问学,周博士亦对其赞誉有加。”他巧妙地将陆北顾与周敦颐绑得更紧些,既抬高了陆北顾,又暗示了国子监的“教导之功”。赵祯不再多言,点了点头,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之中,邓宣言无声地跟上。杨安国送至值房门外,躬身行礼,直到官家远去,才直起身。走在狭窄的宫廊下,赵祯忽然顿住脚步,回头对着天章阁笑骂道。“老蠢物。”邓宣言有些摸不着头脑,只得站着赔笑。“朕记得上次皇城司查过,这陆北顾师从宋庠,宋庠每日除了上朝、读书,便是教导此子,周敦颐没怎么教他,朕没记错吧?”“陛下圣明。”邓宣言连忙答道。“哼哼。”赵祯的心头舒服了不少,比起那些居心叵测的聪明人,杨安国的那点一望可知的小心思,除了逗他笑,根本就起不到半点哄骗他的作用。至于这种“让官家不费脑子就自觉高明”的举动,是杨安国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,就不好说了。但无论如何,“陆北顾”这个名字,还是在赵祯的脑海里再次留下了印象。
大宋文豪